第二天,天还没大亮,那乱头发大眼睛小伙,不声不响地起床了。半明半暗的壁灯光下,葛荣举看见他一边穿衣服,一边轻轻地朝葛荣举床前走。 葛荣举一吓,猛然坐起来,大喊:“你要干什么?你别,别……” 他不听葛荣举的,继续朝葛荣举床前走。 葛荣举吓得直往总统床下滑,喊:“你别往前走!再往前走,我要按报警器了!总统床头有报警器的。” “别害怕叔,我不是坏人。”他走到床前,双腿往地上一跪,说,“叔,谢谢你!你帮我圆了梦。再见!” 葛荣举吓得懵懵的,问:“你说什么?什么梦?中国梦?” 他掉转头,说:“我是建这个大酒店的民工,酒店剪过彩,民工全撤了,明天我们就要回河南老家去!我们自己流血流汗建了两年的大楼,就想亲眼看一看总统间到底啥样,想亲自睡一晚,心里冤得好些,没别的意思。” 葛荣举还没有听懂他的话,他已经开开门,走出总统间。 他怎么说睡一回总统间死了也值?有那么深刻吗?我睡了一宿,咋就一点异样感觉也没有?甚至觉得不如自己家那硬板床睡得自在。要是真正让我掏八千美元上这儿睡一晚,那我肯定是疯得不行了。 天亮后,葛荣举觉得有些索然无味,在总统间洗呀刷呀,忙乎一阵,怅然离开。 走出大门,一想,不急着回家,金都酒店离西区派出所不远,想顺便去那儿采访一下上周发生在太妃玉石行的那起抢劫强奸案,编个案例故事给地摊报刊,混几个小银子。而今正史不如野史,纯文学玩不过奸杀故事。堂而皇之的小说没人看,奸杀故事杂志,车站和路边地摊,满地都是,人家抢着买。再则,写小说没有写故事来钱,小说,一千字才几十块钱,编一些奸杀故事什么的,千字千块编辑都愿意给。 到了西区派出所,一进大门,看见一个乱头发的小伙一头汗在院子里干活,将那些无人认领的旧自行车,一辆一辆往一边收拾。那小伙抬头对葛荣举一看,认出来了:“叔!” 葛荣举也认出他来了,就是夜宿总统间的那个乱头发大眼睛小伙。葛荣举吃惊地望着他:“你怎么在这儿小鬼?你不是说今天要回老家河南乡下吗?” 他对四边看看,悄悄把葛荣举拉到一边,小声说:“早上出大门,没混过去,被保安送到这儿来了。叔,求求你,进去帮我说说,让他们放我出去。明天中午12点的火车,我们几十个人一起回家,车票都在工头手里。要不然,我一个人就回不了家了!”他说着,哧哧地哭起来。 葛荣举看他那样子,衣服被新撕开了大口子,嘴上还有血印。就问他,早上被打了没有?他不吭声。葛荣举又问他伤着了没有?他仍不吭声,光哭。不用说,肯定是被打得不轻。 葛荣举觉得他怪可怜,大约看他跟他家的女儿差不多大的缘故,就同意给他帮忙。对葛荣举来说,这个忙也没什么难帮的,西区派出所张所长是葛荣举的学生,葛荣举教过他两年语文。就对他说:“你别哭,我进去试试。你一定得在外边院子里呆着,别乱跑,跑了就麻烦了,叫派出所抓回来,可就不是揍的几下完事的,知道吗?” 他也听话,继续在外边干活,葛荣举进去找到张所长。 张所长见了葛荣举,很客气,问葛荣举怎么有空到派出所来了,问葛荣举有什么事要帮忙。 葛荣举说:“没有大事,有一点小事。”直接告诉他,“早上金都酒店保安送来的那个小民工,是我乡下的一个远门堂侄。昨晚酒店剪彩,经理留大家试睡总统间,小家伙工棚拆了,没处睡,我就让他跟我一起睡了。保安不知道,今天早上,他一个人出大门时,被保安送你这儿来了。” 这么点小事?张所长二话没说,叫葛荣举带人走。 葛荣举啥案例也不去采访了,谢了张所长,领出那小伙就走。 走到街上,小伙说他要马上去工地住处集中。要分手的时候,他很感激,双手抓着葛荣举的手不放。嘴里不停地说:“叔,你是好人!” 葛荣举被他说感动了,掏出一张名片,说:“我叫葛荣举,写小说的,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好了。” 他接过名片,双膝往地上一跪:“叔,你真是好人!” 葛荣举吓了一跳,扶起他,认真对他说:“孩子,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,光冒险睡一晚总统间,不行。你要读书,读书才能改变你的一切!你读书了吗?” “读了。” “读到哪?” “初二。” “咋不读了呢?” “家里没钱。” 葛荣举想想,说:“这样吧,你把地址给我,我负责你的学费!但是,有一个条件:我只是一学期一学期地负责帮助你,每个学期,你要把成绩单寄给我,成绩及格,我就给你寄钱,一直到大学都这样,你能答应我吗?” 他又往地上一跪,哭着说:“叔!我一定能!” “别这样!起来起来!”葛荣举扶起那小伙,心更软了,把自己刚收到的那本《小说选刊》从包里翻出来,说“你也可以学学文学,这也是年轻的又一条出路。老实说,我若不是会点文,市委宣传部政工科也不会要我。”拍拍手里那本杂志,“这本杂志送你吧,上面有我的一篇小说。”